无星无月的午夜，庭院内静谧无声，长廊尽头的和式纸门上摇曳着烛光的影子。
室内老人和少年席地对坐，中间横放着一把形制古朴的长刀。刀身长逾三尺，笔直窄刃黯黯如水，镌刻着一行《妙法莲华经》里的铭文，正是妖邪恶灵望之丧胆的“莲华村正”。
实际上，这不是它的第一个名字。自它被山崎家的先祖锻造以来，为洗清斩杀恶灵时附着其上的怨魂戾气，已历经七次重铸更名，正如凤凰涅槃，每一次重生都更为锐不可当，鬼魅辟易。
“山崎宗介。”老人双手捧刀，庄重地叫了少年的全名，“赐汝莲华村正，不负先祖之名，不惜汝身之血，除恶务尽，莫惧莫疑！”
名叫宗介的少年虽然只有十五六岁，英气的面容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沉静神情，他神情肃然，俯首致礼，自老人的手中接过长刀——
刀身忽然如有生命一般震颤起来，发出低低的鸣啸之声，铭文闪烁出近乎熔火的金红色泽。宗介的手指微微一颤，仍然坚定地捧住了刀。
老人神情微变。
这或许是“莲华村正”不认主人的标志！
千百年来，此刀虽为山崎家主代代持有，但它有自己的刀灵，从来都不是一块无生命的铁。刀灵会选择主人，甚至会夺走被它判为不合格的主人的性命。
就在老人凝咒在手，意欲起身的同时，莲华村正已经在宗介的手中恢复了原状，却仍然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一道状如炙伤的痕迹。
宗介镇定地向老人再度躬身：“刀灵未弃，吾当不辱使命。”
“——赐汝灵识，斠若画一！”
他右手在刀刃上一抹，划破的指尖渗出鲜血，融进刀身，如雨落河，杳然无迹。
“莲华村正”最终还是接受了少年主人的血之盟约，老人稍稍舒了一口气，对宗介问道：“为何选了这句盟词？”
“萧何为法，斠若画一……”宗介稍有些生涩地念了一句古老的中文，“希望它未来为我驱使的日子里，能够秉公持正，毫无疑虑，如您所说一般‘除恶务尽’。”
老人无言颔首。微明刀刃映着少年坚定的眼睛，深碧如海。
待回到自己的房间，宗介才稍稍放松了些。他的卧室与同龄男孩的卧室并无大异，墙上贴着运动海报，床下塞着足球，电脑边垒着游戏盘，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作业——看到这个，“莲华村正”的新主人蹙起了眉，神情怕是比方才与刀灵结盟还要严肃几分。
毕竟他对外的身份仍然是中学生，一样要上课考试。他家几代都有人从事处理超能力事件特殊警察的工作，但并不享受特殊照顾，这一岗位对文凭的要求和其他普通岗位无异。
手机轻轻震了一下，凛发来短信：“明天有英文小测，考第四单元。”
宗介一边飞速赶作业一边回：“多谢你提醒，我都忘了，单词还没背！”
俩人闲聊了几句，都没有提真正让他们紧张的那件事：即将到来的“试炼”。宗介很清楚凛的心情，尽管深夜而至的短信里只是讲讲不相干的话，仍然是对他无须多言的信任。
山崎宗介第一次见到松冈凛，是在他们七岁那年。
每年一次例行检查“能力”对宗介来说已不新鲜，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等候时间漫长了一些，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玩着特制的PSP。
椅子轻轻一响，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在另一头坐了下来，半张脸掩在围巾里，长睫毛安静地垂着。
山崎宗介几乎没有在这里见过同龄人——大部分超能力者的“觉醒”都在青春期前后，少数如他则是因家族传承的某种神秘力量而提前。他猜测这个男孩对即将到来的检查比较紧张，便往近旁挪了挪，友好地把PSP递了过去：“玩吗？”
对方看了看PSP的屏幕，抬脸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我看不见。”声音有些沙哑。
宗介不免吃惊，那双眼睛明亮澄澈，实在不像“看不见”的样子，不禁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那男孩怒道：“我是说我看不见你这上面的图像，不是说我是瞎子！”
宗介怔了一下，随即了然。他玩的PSP也不普通，里面的游戏图像是真正的灵体碎片，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只是普通人无法感知，这些碎片本身也没有独立意识，于是被专业人员改装成了掌机游戏中的图像。
“对不起啊。那你怎么被判定‘觉醒’的？”宗介有些好奇。
男孩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轻声回答：“我杀了一个恶灵。”
宗介钦佩地看着他：“那你太厉害了，我还没有斩杀恶灵的资格。”
“你没遇到过？”
“没遇到过特别难缠的。”
那男孩像是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两人虽然刚刚认识，不知为何倒并不觉得陌生，宗介自我介绍了几句，对方也答道：“我叫松冈凛。”随即发现他们是同一所小学的，话题一下多起来了。
PSP的屏幕许久没人动，伏在睡莲叶片上的小怪物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缩到一团水沫里。
聊了一会，宗介见凛额头上渗出汗珠，讶然问道：“你怎么现在还戴着围巾，不热吗？”
凛迟疑了一下，解开围巾，稍稍扬起头颈，示意他看过来。
咽喉之处，清清楚楚一道近乎狰狞的乌青扼痕，绝非寻常人所能想见的创伤，衬在孩童的雪白皮肤上格外的触目惊心。
宗介谨慎地问：“……恶灵留下来的？”
“对，一直在作痛。”
宗介沉吟了一瞬，忽然倾身靠近，在凛重新围上围巾之前伸过手去。
“你干吗？！”凛反应过来，刚要避开，宗介一手按住了他，另一手的食指指尖触上了凛的伤处，一小团荧绿光焰随之亮起，在深色的伤痕上无声无息地蔓延。
“有没有好一点？”宗介露出得意的笑容。
微微的凉意润进肌肤，咽喉处烧灼不休的痛楚确实减轻了，凛报之一笑：“你也很厉害啊。”
“刚跟我爷爷学会的啦。”宗介咽下了后半句“在我家猫受伤的时候试过”。
后来宗介才知道，他这手功夫还真是没练到家。待凛颈上的伤口被专门的医生治好后，皮肤恢复了原状，只留下一点淡淡的青痕永远无法消去。
那是宗介七岁时的指印。
对“能力”的初次试炼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对未来选择成为特殊警察者的试炼是最为艰难的，通过率也低得可怜。即使是世家出身的山崎宗介也感到紧张，凛看起来倒比他轻松一些。
不过或许也只有宗介知道凛平静外表下的决心。虽然经过多种提升训练，凛对灵体的感知力仍然较弱，并不算处理特殊事件警察的最佳人选。但凛对这个梦想始终非常执着，因为幼年时在海上与恶灵的遭遇，使他永远失去了父亲。
“天桥立？”凛侧头看了一眼宗介的试炼场名称，“怎么我和宗介的一样？”
“实际上每个人都一样，但都感知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宗介解释道，“就像我们即将走过的也不是真实的‘天桥立’景区一样，是分布在各个不同的时空里的。共同点就是要处理掉随时可能出现的恶灵，这些可是曾被捕获、如假包换的。”
凛点了点头，故作严肃：“我还在想要不要买票。”
宗介忍不住一笑，看着凛的眼睛正色道：“加油，凛。”
“加油。”
两人轻轻一碰拳，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向不同的入口。
前几个恶灵虽然棘手，最后都还算顺利地解决了，凛稍稍休整了一下，抬腕看表，时针和分针仍然没有丝毫的移动。在这处天海相连的空间里，似乎时间已经凝固了，只有如同画出来一般不太真实的深海暗澜，夜空星河，以及脚下微微发光的白沙，身边簌簌作响的松林。
他系紧鞋带，大步向前走去。前方是天桥立这片窄长沙洲自然断开之处，有一座人工架起的桥。走过了桥，离终点也就不远了。
桥上空空荡荡，凛感知不到任何恶灵的痕迹。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难道这场试炼结束得如此容易？
凛自嘲地笑了笑，宗介那家伙估计早就通过了。或许试炼的难度只是相对于他自己这种非世家传承的超能力者而存在的……
转念的一刹那，桥下的海水轻微地波动起来。凛闪身拔刀，他快，水势更快，涟漪转瞬成为漩涡，一只苍白的手自水中伸出，暴长数尺，向凛直伸过来！
凛本能地挥刀劈下，一瞬间生生止住。
那只手上戴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护腕和刻着姓氏的戒指，他也始终记得当年推他上岸的那只手。
父亲的手！
即使是幻象，凛也终究有了一丝犹疑。
也正是在这一丝犹疑之时，天海骤然翻覆，汹涌波涛倒转，满天星斗移位，青松白沙消弭无形。他脚下是灿烂的星辰和深黯的夜空，头顶是翻卷涌波的海浪，海水在面前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无边无尽的水幕。
水中现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和当年一样亲切地笑着：“小凛，长高了。”
“……老爸？”凛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明白这不过是恶灵营造的幻象，硬起心肠，默默念诵咒语，刀身亮起隐隐的光芒。
那张和凛父亲一模一样的脸孔未见愠色，轻轻地说：“小凛啊，要砍就砍过来吧。你老爸不介意再死一回。”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凛更加挥不下手里的刀，手腕微微战栗。他的刀本身灵力也较有限，在他错过最佳机会的同时，对面的水幕忽然劈面而至，其势汹涌，凛格挡之时刀柄脱手，他也被巨大的冲力撞得飞了出去！
摔倒的同时凛触到了别在胸前的呼叫装置，遇到生命危险时可以请求终止试炼。
但他不会这样做，哪怕以身试险，也要将路走完。
凛撑着坐起来，面前父亲脸孔的幻象透过水幕渐渐放大，笑容凝固，然后一只乌青的利爪将那张带笑的脸从中间撕开，一张真正的狰狞鬼面现了出来，头角峥嵘，瞳如朱砂。
“你杀不死我的。”
多年来的噩梦再度重演，那只利爪向凛的咽喉逼近，带着生腥的血气，爪腕上甚至还戴着原属于凛父亲的护腕。
凛一抹唇角渗出的血，拾起刀，轻蔑一笑：“就算你能复活一百次，我不介意再杀你一百次！”
幻象再度变成凛父亲的脸，但凛已不再犹疑，挥刀斩下！飞溅的鲜血散落如雾，刀身断成数截迸裂出去，他也失去了知觉。
凛醒来时，发现头上的星空和脚下的大海都恢复了最初的样子，自己伏在宗介的背上，对方正背着他向桥的另一边走去，他第一反应是仍在恶灵营造的幻境之内，下意识地伸手去找刀。
“真是我，不是恶灵。”宗介察觉到他的动作，解释道，“你比规定的结束时间晚了一些，我申请‘进来’查看情况。”
“也就是说，这次试炼我没有通过？”凛沉默下来。
“是很遗憾，但还有明年，你一定能行。”宗介回头一笑，“我也不介意以后在警局里你叫我前辈。”
凛暗暗咬牙，想起一件蹊跷的事情：“你不是说有许多个不同的时空吗？为什么你能顺利地找到？”
“是‘莲华村正’感应到了你。”宗介道。
“怎么可能，你才是它的主人啊！”凛奇道。
“我也很奇怪，回头问问我爷爷有没有一刀二主的情况。”宗介忽然想到了什么，忍着没笑。
“又怎么啦？”
“没什么，负重行走总得想点高兴的事，让自己轻松一下。”
“要不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更高兴。”
“没听见……”
END